頑石點頭

每一個人，一生中，必定會有失去。出生的時候，就得面對失去母親子宮的保護，我們通常會放聲大哭，但不知是因為失去了保護而流淚，或是知道未來得面對更多的失去而哭泣。

通常，有些失去會得到解脫，但有些失去無法釋懷，像是抖不掉的雪，在身上融化，刺骨的感覺如針刺，卻流不出一滴血。

在台北市長大的人應該都會有一個相同的感覺，這城市好像到處都在施工，而且從未停止，一處工地結束，接著就會有另一個啟動重型機具的工地開挖，像是不停生長子株的香蕉樹，無法斷根，而工地的圍籬上掛著綠底白字的看版，無論圍籬內的工程為何，每個看版上的完工日期卻是早已過期一年半載。

但是離開這個城市，世界上的其他都市何嘗不是努力的妝扮自己，香港、上海、北京、廣州、新加坡、東京、紐約、倫敦、巴黎，每個城市都試著讓自己與眾不同，讓住在裡頭的人們幸福快樂。建設是必然，只是程度不同，停止建設的後果，可能是會變成像吳哥窟那樣的文化遺產。

我的一天通常是從鬧鐘的鈴聲後開始，早上六點二十分，然後關掉鬧鐘，叫醒已經成為小學生的大兒子，我是他的鬧鐘，但是關不掉，只要他還賴在床上，我就會想盡方式讓他清醒。

開燈，打開水龍頭，梳洗，關上水龍頭，關燈，打開烤箱，放入麵包，關上烤箱，啟動定時，再打開烤箱，拿出麵包，關上烤箱。張開眼後，文明社會的生活就是遇到一連串的開與關，開關一瞬間就可以改變明暗、冷熱、動靜，與大自然相比，這樣的能力似乎可與地震匹敵。

 
我們一出生，就不停的遠行，離開媽媽的子宮，離開醫院，離開襁褓，離開家，離開學校，離開愛人，離開工作，離開熟悉的也離開還不熟的。

人類除了雙腳，還有各式各樣的人造交通工具，有的在陸地行走，有的可以在天空翱翔，有的悠遊在大海，甚至有的可以進入廣袤太空或細微到可在細胞間穿梭的器具。

主舞台下方有數個連接不同空間的樓梯，地板上的白色箭頭，像是同卵雙生的連體嬰，在階梯前掙扎的想脫離對方，但卻無法，只好靜固在地板上，成為路過的人可能前進的方向。

箭頭的兩端，指向不同的宇宙，階梯是穿越這兩個宇宙的工具，奇特的是，這兩個宇宙卻像是莫比烏斯之環的方式連接著，沒有清楚的界線，正面亦是反面，虛幻卻又真實。

高中畢業後，玩過三個樂團，當中有兩個樂團的主唱是女生，個子都不高，而其他同團的樂手都是男生，當身上背著樂器站在她們的身邊，看起來男生們都是巨大魁梧，比例懸殊。

這樣的對比，卻和她們的靈魂強度大小相反，從她們穿透高瓦數吉他破音的歌聲裡，可以聽見炙熱的生命，堅定的信念。這樣的特質，並非只在這兩位女主唱身上才看得到，今天在台北小巨蛋裡頭的十位女子，甚至是全世界的女子身上都存在。

中午過後，陽光從頭頂上慢慢下降，天空中沒有尺，無法得知太陽每段時間移動的距離，就算有，眼睛也無法直觀量測；就算有，測量的單位到底是時間或是距離？

每一日，太陽升起又落下的時間在地球上每個緯度都不同，幸運的是，地表上的每一個地方都有機會照射得到。沒有陽光的時候，也就是太陽在另一區域發光的時候，等到陽光再度出現在天空中同一位置時，我們就定義它為一日。

昨天搭上從桃園起飛的飛機，降落香港赤鱲角機場，下降的過程顛簸，往窗外望出去，滿是灰色漸層的雲霧。飛機還在雲層上時，雲朵層層堆疊，各有其型態。最底層的雲鋪滿視線所及，但確沒有固定的型，絲絲纏繞，像是撒了一地的棉花；從底層的雲朵長出像蟻塚般的雲柱，持續向上伸展，連接了遮蔽陽光的天幕。

降落的時間比預計的晚了一個鐘頭，正好是下班時間，香港的行人因為風雨改變了造型，雨傘成了他們不得不準備的配件，車內的音響再大聲也敵不過雨滴打擊鋼板的聲音，稀哩嘩啦的聲音伴隨有點熟悉的廣東話來到了皇崗。

會不會有那麼一天，我獨自一人，置身荒野，四周只剩地平線，等待是無盡的奉獻，獻身給錐心的思念。

遠方傳來奔跑的聲響，腳步沉甸甸，不可計數，明知聲響來自於數量龐大的四足走獸，卻寧願盼望那其中一匹的背上載有著牽掛，來自遠方。

午後四時，舞台上一陣忙碌，半透明塑料防水布在空中飛舞，質料輕盈像是綢緞，黑色上衣的舞台工作人員化身成曼妙舞者，三五步就跳進舞台中央，旋轉、翻滾、牽引、同步，可移動的脆弱樂器被移送到台邊，是消失的道具，無法移動的器材覆蓋上一層被撐出銳角的薄膜，成了另一道風景。

被體育館屋頂圍成的橢圓形天空，是這場演出的唯一光線，卻也是劇本與主角，場內的所有人被它多變的情緒影響，隨著它的呼吸、表情做即興演出。

上海八萬人體育場的搖滾區放滿了白色的座椅，前方是漆黑的舞台，但是這兩個區域都不會安於現況，寧靜的存在，只有在今晚的短暫時光中，畫面將充滿色彩和光亮，每一秒都必須和下一秒相連，連續的感官刺激將成為記憶，兩方都期待一個完美的夜晚，像是初夜般的期待。

在台下繞了一圈，想像自己看著自己，聽著自己的演奏，不滿意、不滿意、不滿意，連續的三個思緒沒有一個達到滿意的標準，台下的自己無法享受音樂，總是在挑毛病。

台北下起了大雨，午後的雷雨帶著各式的感官刺激，有聲音、有光線、有溫度、甚至有味道。天上的雲越壓越低，越來越黑，雨剛下下來的時候，柏油上漫布著微微蒸氣，濕潤的地面，反射的四週的倒影，讓人分不清是陸地還是湖面，清晨或是黄昏。

大雨影響了交通，整個城市都慢了下來，塞在車陣中，對比從天上降下的雨滴，其他的動作就像是慢動作般的優雅，車輛前進以寸計算，行人的步伐也限縮在雨傘的範圍之內。就因為所有的事物都變慢了，前方突如其來的車禍才會那麼的引人注意，就像在劃破黑暗的一根火柴，然後熄滅，又再度黑暗。

節氣已過夏至，台灣這幾天異常炎熱，山路上常會看到被輪子壓過的爬蟲類，從身體被擠壓流出的汁液早已蒸發，扁平的型態是溫度和壓力造成的後果，拾起後會像是天然成型的皮影，只是關節太過僵硬，無法詮釋太多表情。

炙熱的陽光無情，強烈的光線逼得大地概括承受，行走在路上的人無處可逃。姑娘在太陽下撐傘，男士身上的汗水是掩飾不了的狼狽，想要逃，要往那逃？